中世纪的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对于当代大众来说,眼睛是心灵的替代物。因为我们整天被各种各样的视觉刺激包围着――电影、电视、灯箱、招贴、橱窗、装潢、商品外观设计、商品包装、杂志插图、书籍封面等。可以说,除了传统的视觉享受之外,连我们的味觉、嗅觉、触觉、听觉、感情、思想、好奇心和性欲,也越来越视觉化乃至被视觉替代了。
    
     知觉和理解力参与的视觉文化――绘画
    
     过去人们也有视觉享受,但对视觉的依赖感是很强的。不过过去这种享受所受到的限制很大。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中的意味有一层即是因为视觉条件的局限,不得不通过间接的知识(读书)和更多的活动(旅游)来扩大视野。同时,作为满足视觉兴趣的视觉艺术――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也发展起来。古人称欣赏山水画为“卧游”,就是希望用视觉艺术来替代现实经验的意思。
     但是,观看图画的经验决不是纯粹的视觉经验,因为没有一幅传统意义上的绘画能够在严格意义上画得和真的一样,绘画其实是一种传达经验的符号,它与其说是作用于人的视觉还不如说是作用于人的知觉和理解力更恰当一些。小孩画画大半也是在画一些代表某种实物的符号,比如用一个圆代表人脸,用两条线代表两条腿之类。绘画其实的确是从这种简单幼稚的符号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直到现在,我们还可以在交通标志等地方见到这种符号性质的图案。
     英国艺术理论家冈布里奇是研究绘画与视觉关系的著名专家,他在《艺术与幻觉》这本书中提出了一个“匹配”的概念。他认为,人们的绘画不是在画纯粹的“所见”而是画自己的“所知”,即对所画的事物的知觉和理解,通常这种知觉和理解都形成了传统的表达模式,就是图画符号。比如用一个竹竿当作马,这种建立在对事物整体把握基础上制作的符号图画就是绘画艺术中将抽象的知觉与视觉印象逐步匹配的过程,也是画得越来越像实际视觉的过程。
     “匹配”的过程中画家们对所要画的东西观察越来越仔细、越来越形成了个人的感受和风格,因而越画不仅越像,而且也越包涵了更多的观察、知觉的感受,从而形成了越丰富的审美意蕴。
     意大利文艺复兴以来的绘画在准确再现视觉印象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这却并不是是说绘画的艺术价值在于这种准确性。西洋绘画并不仅仅是画得像而已,只是他们的绘画意蕴是习惯于中国画风的人不容易理解的。同样道理,西方人也可能看不懂中国的山水画而认为画技拙劣。由此可知,绘画对视觉经验匹配发展的结果并没有使绘画因此变成纯粹客观的印象,而是在发展中越来越多地渗透进去了不同文化、不同气质、不同观察形成的不同审美意蕴风格的视觉艺术。冈布里奇也曾谈到,几位画家面对着同一个景色写生,都试图忠实地把所见表现出来。然而最后得到的效果却各不相同。这就是说,不同的眼光所获得的是不同的经验。这正是传统视觉艺术发展的基本特征,也是视觉艺术的魅力所在。
    
     视觉向幻觉的演化――摄影和电影
     幻觉静态――摄影
    
     从某种意义上讲,摄影艺术是西洋绘画艺术发展的逻辑结果。因为自从文艺复兴以来,西洋绘画就越来越注重用焦点投影的方式来制作出逼真的视觉效果。然而摄影本质上与绘画又不是一回事。绘画永远是一种视觉经验转换成的符号,也就是说,永远需要一定的文化传统养成的知觉和理解力来把握。但观看摄影照片不需要任何背景。当然,事实证明,照片并不一定真实,照片作起假来更巧妙跟厉害。人们所说的“真实”,其实是观看时如同观看实物一样的感觉上的逼真。这种“真实”,实际上一种逼真的幻觉。
     一百多年来,摄影艺术家们为使照片的图像具有个性和更深的文化与美学意蕴而进行着无穷的探索,我们也的确见到了无数不再像什么实物甚至完全看不懂的艺术照片。但是,摄影图像最根本的特征仍然是不须文化背景便可直观把握的、具有幻觉性质的视觉刺激。我们的视觉生活从知觉和理解开始走向了幻觉。
    
     幻觉动态――电影
    
     在摄影之后,利用摄影艺术的特点而又进一步发展了那种幻觉效果的文化产品就是电影。电影利用了摄影所产生的视幻觉,然后又通过频闪拍摄和放映的技术制造出了动感,从而使得幻觉效果更加强化。好莱坞的电影发展史可以说是一部幻觉经验的发展史。从摄影到电影,幻觉经验从静态发展到了动态。
     电影幻觉的效果强于电视,电视发展了与摄影有关的现场实录特色。而电影幻觉的产生需要一种带有强制性的催眠环境――黑暗的影院、宽大而明亮的银幕、强烈而且唯一的音响刺激等等。电视的效果则不然,它是通过视觉、听觉、动态的现场气氛以及前后相继的关系而形成的逼真感。这同样是幻觉,这种幻觉不仅仅是感观刺激反射水平上的幻觉,而是更普遍的情境幻觉。
     由摄影开始的实像投影幻觉其实不过是当代人视觉生活环境的一部分。今天我们周围环境充斥的各种视觉现象,可以说都在向幻觉方面发展。比如灯光,本来是一种消极存在,只是为了照明,即为了使别的事物借灯光的反射光而显现出来。当代都市里的灯光却变成了一种积极的存在:它不是为了照明别的东西,而是为了使人注意它本身的存在。最典型的就是城市商业街道上的灯光设置。它们的存在不是为了提高整体环境的亮度,而是为了营造一种特殊的灯光氛围。事实上,灯光越是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灯光周围的环境反而越看不真切。人们看到的只是灯光造出的城市幻影,而真正现实中存在的城市实体却消隐在霓虹幻彩背后的阴影中去了。
    
     视幻觉带来的两个影响
     (一)对认知的剥夺
     从认知的角度讲,视幻觉不同于传统视觉经验的视知觉,它是直观的刺激,不需要认知和理解力的参与便可接受,这就意味着对认知能力的剥夺。我们每天都要从客观世界获得各种各样的刺激,这些刺激之所以会成为我们的经验,并积累成我们的智慧,是因为我们在受到这些刺激时,并不只是消极地产生反射,还要通过认知和理解来组织和把握这些刺激,使之整合成为有序的、有意义的经验,成为记忆和思维的材料。但幻觉使我们把感觉神经的刺激当作现成的、已经组织成整体的经验,从而使我们失去了认知、理解和整合对象的需要。
     对于幻觉图像,人们几乎失去了批判意识。人们对照片的真实性通常是不加怀疑的,身份证用照片就是明证。而对于情景幻觉更强的电视来说就更是如此了。人们可以怀疑报纸上的消息是否确实却在看到电视画面的时候很少怀疑荧屏上呈现的情景的真实性。尽管现在人们多数都知道电视也会作假,但在观看的那一刹那却由于精神进入了幻觉状态而被剥夺了对事物的认知判断状态。
     (二)超脱平庸的心理需求
     另一方面来讲,幻觉虽说是对知觉的一种欺骗,然而人们却对其甘之如饴,幻觉本身成了当代人的一种心理需要。婚纱照片的全套技术所服务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使照片中的形象脱离拍摄对象,成为失去现实感的对象。这个悖论的意义在于使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产生一种与自己的现实状态相疏离的幻觉,在与那个和自己相去甚远的美丽形象的认同中现实消失隐去,因而使自己感觉似乎超出平庸境地。
     所有视幻觉的背后都隐藏着另一种平庸乏味的现实景象。没有人不知道这一点。视幻觉的另一意义就在于,它在平庸乏味的现实经验中覆盖了另一个层面的经验。幻觉在覆盖现实的同时不是消灭或假装消灭了现实,而是制造出了另一种与现实共生而又对抗着的视觉经验。
     视觉文化的回归――重返自然
    
     我们今天所生活的环境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文化特征。第一,这是一个以城市为主要生活空间的生存环境。金钱取代了土地,理性取代了宗教,文明取代了文化,彻底的世俗化急剧膨胀。第二,城市化在其发展过程中,由于技术工具的理性越来越深入地渗透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媒介文化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发展趋势。所谓媒介文化,是指在我们的现实文化中,媒介不但广泛地制约着我们的观念、价值和意识形态,而且使人处于一种越来越依赖媒介情境之中。
     媒介文化是工业文化,它是依照大批量生产的模式组织的,它是依照不同类型而生产出来的,为的是大量受众。因此,媒介文化是一种商业文化形式,其产品就是商品。在今天的印刷物中,即使不能说总体上图像已经超过了文字,但图像的急剧增长却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事实,以至于有些人欢呼“读图时代”的来临。在这些印刷物中,文字的功能较之于过去,显然已经从叙述为主转向对图像的说明性和辅助性的功能。
     图像,代表各种人为制造的形象。图像的泛滥意味着导致各种人为形象的蜂拥而至。从人趋近形象到形象逼近人,这个转变是由于大量的机械复制成为可能,由于我们越来越生存于一个人为的符号化的社会之中,形象对人的包围和追踪便是一个不可遏制的趋势和普通的日常生活景观。
     种种视觉花样的轰炸,反倒使得人为的刻意的形象失去了震撼力和冲击力,在其视觉刺激无所不在的同时,在不断强化视觉刺激效果的同时,它也在钝化乃至麻痹了人们对种种新奇独特形象的视觉反应,使人们对它视而不见,甚至出现了冷淡、无动于衷的现象。
     由此出现的对城市文化、媒介文化和消费文化形象重压的逃避、回归自然的现象就不仅仅是一种物象的替代,而是一种对自由的渴望,一种让身心回归自然的选择,一种对形象人为性和压制的反抗,它表明在视觉富裕乃至过剩的条件下,人仍有一种视觉饥渴和匮乏。
     重要的原因在于都市化的环境有一种将人和文化区分出来的功能,都市的不同街区有不同的居住者以及文化,相应的都市的视觉文化就产生了其封闭性和排他性。与此相反,大自然却为人们提供了一种不受限制的视觉畅游的可能性,因为自然本身是无限的,其视觉构成的空间本身也是无所限制的。大自然的视觉的自由特征,使人获得了一种在都市视觉生活中无法获得的解放和超脱。
     在高度人为性的视觉文化中,这些充塞在一切角落里的人为视像遮挡了我们对自然形态的视像的关照。我们被包围在一个刻意追求人为视觉效果的符号世界里,忘却了人与自然的某种深层的本原性关系。
     人的视觉是高度自由的,主体对自然景观的流连不再是认为视觉符号的包围和重压,而是一种人与自然的默契,一种眼与心的协调。这种视觉静观所带来某种程度的颐养性情的作用,与人为形象的视觉刺激所激发的焦虑截然不同。
    
     变迁的思考
     视觉文化的一系列变迁反映了人类从一开始的“行万里路”到后来绘画意象代替行路,再到后来摄影意象的逼真带来视觉的“逼真又虚幻”的感受,到最后人类厌倦人为意象再次回归“旅游亲历”的热衷,这是一个历史的循环,但又在验证一个不悖的真理――“月满则亏”。其实,对视觉的考证也是对人心理需求考证的一个过程,人的心理永远都是有着平衡需求的,我方唱罢你登场,从一个长远的角度来看,视觉文化的舞台上缺了哪一项都不可以,彼此之间可求共存。这也从现实意义的角度提醒人们在高度都市化的今天,如何理性地把人为视觉和自然视觉平衡融合,恢复和保留人与自然的本原关系,赋予人们视觉自由,这显然是我们必须深入思考的一个重要的视觉文化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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